第二十五回 燕叱莺嗔未圆好梦花娇柳媚难慰痴情
话说吕戡乱等在正元馆小酌,华文书局经理陈仲年,在家里吃过饭,赶到局里,问起吕戡乱,局里人说,在对过正元馆吃饭,仲年踱过马路,走上正元馆来。戡乱忙招呼他坐下,这时文小雨正在转念头,登载招请职员的广告,一笔广告费,怎样设法?一眼瞥见陈仲年,灵机一动,便靠在他身上。那陈仲年出名是个烂好人,生就一张哭不出笑不像的脸,一开口涎沫直流,人们请求他一件事,或向他借银钱,只要仰着脖子,望他口角边,有涎沫流下,好事便成。因为他除非不开口,开口到,总使你满意。当下小雨约略谈几句,要求他代登广告,他口沫四溅,拍拍胸脯,小雨心中一宽。那时王散客对汪寒波道:“我们先跑吧。”寒波摸摸凳头,惊出意外,原来放在凳头上一卷旧短衫裤,不翼而飞,当下急得额汗盈盈,忙去拉了堂倌来,气急败坏的责问他道:“你们这里究竟是菜馆,是贼窠,我眼睛一霎,一身短衫裤,就不见了,照这样子,客人还敢来吃饭吗!你当堂倌,所管何事?难道同扒手串通一起的吗?今天要你赔偿,你有甚么话说?”那堂倌听得,又好气,又好笑,沉着脸,冷冷的道:“几位先生对不起,我们这里人多手杂,你们都是读书人,不能怪我堂倌不当心。”汪寒波冷笑一声道:“哼!照你说读书人的短衫裤,应该给扒手窃去的吗?”那堂倌斜乜着眼,伸手指着一张红纸上写的字道:“先生你瞧,‘衣帽物件,各自当心,倘有遗失,与堂不涉。’我想先生们一辈子都是读书人识字的,自己当心到,所以没有留意。先生对不住,要请原谅。你要我赔偿,我做堂倌的担当不起。”说罢,哧哧冷笑一声。寒波、散客等面子上大家觉得下不下,座中还是文小雨智计多,耐性好,对堂倌使了个眼色道:“不关你事,你去好了。”堂倌搭讪着走开去。散客道:“这位堂倌,真岂有此理,他敢当面抢白,绝不留我们一些体面,那我从没碰见过。”寒波气得两眼翻白,只怪散客不肯多给一苹香茶房几个小帐,害我讨不到一张旧报纸,假使这身短衫裤,包裹着,一定不放在凳头上,放到桌子边决不致于遗失。散客道:“笑话笑话,自不当心,干我甚事。你本来白虎看不得的,可是一看就触霉头了。”寒波面上一红,不敢再说。小雨等问甚么一回事?散客道:“昨夜打扑克,没有甚么?”
此时堂倌又走来,问饭要添吗?小雨道:“饭已吃饱你替我扎几只大闸蟹,带回去吃。”堂倌陪笑道:“对不住,大闸蟹不是这时候有的,请你到八九月里来吃。你……”堂倌话没说完,哗喇一声,桌上碗盏,一起滚到地上,一只桌子早翻了个身,吓得众人跳起身来,呆望着小雨。小雨圆睁双眼,对着堂倌道:“你说甚么话?”堂倌呆着道:“咦!我回答你蟹没有,一些不差呀。”小雨手快,伸过臂来,只听擦!拍!两声,堂倌捧着脸,喊一声:“你打你打,你们都是读书人,有甚么理性打我?只要你回答得出。”小雨不慌不忙道:“我为了读书识字,才问你要大闸蟹的,你眼珠子生吗?”说着伸手指壁上粘的一张红纸条,给堂倌瞧瞧道:“这上面写的‘洋澄河大闸蟹上市’,难道不算数的吗?”
堂倌强辩道:“这是去年帖的。”小雨道:“‘衣帽物件,各自当心’,今年帖的吗?放屁!”堂倌又道:“随便哪一家,洋澄河蟹,新年里总没有的。”小雨道:“没有,你贴这条子则甚?”堂倌道:“这条子不算了,忘记揭掉的,你也不好打人。”小雨道:“人家偷去衣服,你就指点得明明白白,一些不肯认差,不肯说忘记粘上,不算数了,照你的话,两张条子,哪一张有效,哪一张没效,为甚么不写写明白啊。我问你要蟹,你就说忘记揭掉的。那末我今朝就打你的忘记揭掉。”堂倌一听,理性不差,捧着脸走下楼去,喊帐房上来。
那时旁观的也有不少。戡乱、散客等把遗失衣服,堂倌不肯认差事,讲述一遍。众人也知借题发挥,大家怪堂倌不是。帐房先生走上一听舆论,也就和颜悦色的劝小雨别动气,把堂倌埋怨一顿,仲年居间作和事佬,惠过帐,拉着小雨等一起走下楼来。堂倌白吃两记耳括子,收拾残碗,帐房忙去揭下一张洋澄河蟹上市的条子,摇摇头道:“现在做生意真难,象牙筷上扳雀丝的人真多。老王,你嘴刚忒老子,吃生活,也是应该的。”一边小雨等走出正元馆,大家掩着口笑。寒波道:“痛快啊,我一身短衫裤丢掉,也值得了。”小雨洋洋得意道:“天下正理一条,歪理十八条,真所谓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你要从正理上和他讲,他理性比你正长哩。你莫说丢掉一身短衫裤,十身八身,也不在他第三只腿上。只有横斗,和他斗一斗,出出心头之恨。”戡乱道:“佩服你,题目借得正好,使他百口莫辩。你老哥有此急智,将来办函授学校,一定发达。用一番心思上去,他人袋里的钱,那会不到你袋里来。”说着已到华文书局,众人围坐在一张大菜台上。仲年笑道:“那堂倌该打,一张铁嘴,不肯让人,真正可恶。只是现在那一般劳工的,都变了神圣不可侵犯。堂倌要除去个堂字,叫他官。娘姨除去个姨字,叫他娘。二爷除去个二字,叫他爷。一辈子姨太太坐的汽车夫,个个打扮得翩翩少年,简直好除去汽车两字,让姨太太们叫他一声夫吧。你想笑话不笑话。”说得众人全笑了。戡乱道:“仲翁这几句话,确有见地。上海社会,越是下流,性格越高傲,往往反仆为主的很多。”散客这时同寒波辞了众人要跑,小雨道:“那么今天所谈的事,你算数加入,事前更请你千万严守秘密,不可泄漏风声,让他人捷足先得。改天我们有了眉目,请你来入手办事。”散客道:“理会得。”
两人走出华文书局,散客瞧瞧手表,已近三点。寒波道:“我们回去,也觉寂寞,逛逛游艺场吧。”散客道:“也好,我们听群芳会唱去。”说罢,一径走到新益公司售券入内,碰见乌亚白、言复生,招呼着坐在会唱场,听了云霞阁一折《武家坡》,贝英唱一折《玉堂春》,接着爱花、红珠合唱一折《二进宫》。亚白道:“以下几位大人物为着新年,统没有来,都雇人代唱,未见得高明,我们到编辑室坐一下罢。”散客道:“也好。”四人一齐走入一间精舍里,写字台上坐下三四人,正在运笔构思。散客认识一位余姚饶牧牛。一位松江郑一鹄,招呼过了,坐下一旁。见一鹄正在填一阕词,句斟字酌,目不旁瞩。牧牛运笔如飞,写一阵,唱一阵。散客道:“牛伯伯,你做一篇甚么佳作呀?”牧牛道:“我是出名的笑匠,笑匠手里的出品,无非引笑发笑,你等一等,让我写完了,背给你听。”说罢,又飕飕写了一阵,搁下笔,对散客点点头。散客走去一望,写的一篇“叉麻将新开篇”,牧牛朗着调,唱给散客听道:“闲来无处去徜徉,何勿逍遥麻雀场。南北东西分四位,龙凤白板好封王。十块底,八圈庄,精神贯注细思量。丢抛子,二四行,一倍输赢几倍偿。说道:双碰不如边嵌好,个中妙算胜张良,只怕他,蟹手同台来夹煞。只怕他,两人抬轿最难当。只怕他,赢钱拿进输钱欠。只怕他,台脚拗来品不良。上家是:全堂索子清三代。下家是:做成万子又须防。对家是:字牌一只何曾斗,四喜三元尚未详。且喜我,五六两同成暗克,三同亮降在边旁。还有一同来碰出,二同轧子要和张。可恨大家无计划,白皮出铳勿应当。好一副:清同一色勿牢庄。”
牧牛唱得起劲,亚白笑着道:“老牛你总欢喜唱,人家给你闹昏了。”散客赞赏不迭。这时外边走进一位老者来,散客、亚白等,大家欢迎着道:“一佛丈,你今天来吗?”一佛点点头。牧牛站起身来道:“老伯一年未见,难得新年赶早到上海。”一佛笑了一笑道:“老牛,你兴致如何?”牧牛道:“依然如昨,刚唱罢一支新开篇。”一佛道:“你年里没有回苏州吗?”牧牛皱一皱眉头道:“回不得家乡,见不得爹娘。回去只少孔方兄,孔方兄不帮忙,只好做刘海。”
一佛笑道:“甚么叫刘海?”牧牛道:“刘海者,即流落海上也。”一佛张口久久,吓的一声。牧牛道:“老伯,我们莫谈心事,且寻快乐。你回去做过打油诗吗?”一佛道:“只有一首,我念四夜去剃头,碰见个和尚,也在剃头,便胡诌一首。”亚白插嘴道:“一佛丈,你背出来,让我抄录,刊在报上。”一佛背道:“自古头无剃,清朝始剃头。端阳囚犯剃,满月小儿头。短短长长剃,光光白白头。秃颅头乍剃,上下两光头。”亚白抄罢,鼓掌称妙。散客、牧牛等,大家哗笑一阵,这时外面茶役送进一纸请客票来,亚白一瞧,授给复生,复生点点头,吩咐茶役知照一声即来,茶役自去。复生道:“我今天另有所约,怕不能赴宴,你去替我谢谢罢。此刻近六点钟,你喜打牌的,好去了。”说罢,把一纸请客票搁在桌上,散客瞥见,心中一怔。原来马空冀代李蕴斋邀乌亚白、言复生,在清和坊文娣房间双叙。心想这一席酒,必定报酬昨夜缱绻之私,宛转之劳,替老六洗妆的,不禁暗暗喊声惭愧,转念一想,妓女究竟无情无义,只认识钞票,钞票便是他们心坎里的爱人,你只要遍身糊了钞票,他便肯精赤条条死你身上,可怜我王散客,算得和钞票要好,亲热留恋,接近,携手,可是没有缘分,钞票总和我一瞥即逝,绝裾而去,害得我没了钞票无从和老七、老六亲热起。想到这里,心中老大埋怨着王氏三代祖先,以及生身父母,为什么历祖历宗,晓得我出世喜欢嫖堂子的,不预先开几片钞票店,为什么先父先母养我时,自己晓得自己,该不多几张钞票,胆敢马马虎虎,急急忙忙的下种,养我出世,害我给堂子里妓女瞧不起,为什么养我出世以后,他们二老仍旧要张开嘴吃喝,外加生病医药,一命呜呼,买棺殓葬,直把不多几张钞票,消耗完了,死死了还要我消耗,弄得如数合讫,人货两清,到今日之下,老七、老六见我没有钞票,合着伙儿,冷淡我,讥笑我,那真使我欲哭无从伤心酸脾。
散客正在对着请客票出神,亚白站起身来,对众人一揖道:“诸君稍坐,我到清和坊应酬去了。”散客听得,一缕痴魂,好像跟了亚白,出新益公司,经西藏路一苹香门口,从福建路,转弯到新清和坊,文娣门口,碰得不巧,刚刚乌龟在门口放爆竹劈拍几响,把王散客的魂灵儿,吓散着,真变了个散客,从此魂游十里洋场,任所欲至,倒也比较他肉身轻灵得多,飘飘荡荡,过他的闲散日子。
浮言少讲,单表乌亚白走进文娣房间,空冀招呼着坐下。小房间里老六,挽着李大人走出房来,和亚白敷衍了一阵。亚白道:“复生有些公干,谢谢李大人了。”李大人道:“那么老哥吃些什么点心?欢喜雀战么?正好有三位等着,可以入局了。”乌亚白道:“也好。点心此刻吃不下,快摆场子吧。”这时另外三人,都是空冀代邀的书局帮,摆好场子,亚白入局雀战。里面小房间里,早有一桌挖花,一男三女,男的一位乡间初来,便是空冀的好友尤璧如,女的一位贝英老六,一位文娣老七,代理主人,奇侠楼老四,代理空冀。空冀出空着身子,替李大人招待宾客。见外面一局已成,非常欢喜。走过亚白那边道:“承蒙老哥赏光,非常感激。”亚白道:“我正空闲无事,你来邀我,正中下怀,不知里边还有甚么客人?”空冀道:“我正要告你,你有一位好友初到,在里面挖花,那人你总也猜不出。”亚白道:“是谁呀?”空冀道:“是尤璧如,他五点钟到上海,一到就来找我,我刚巧从家里回到书局,一见面便邀他到这里来,坐下一会儿,见没有客,替他叫个贝英的局,和老七、老四入局挖花,其他并没生客。”亚白道:“那倒出人意外。新年无事,又好混下几天咧。”空冀道:“他来了,当然不致落寞。今天特地带早,我们还预备翻到奇侠楼那里去哩。”亚白道:“我也赞成,翻到云南半片天,花样尽翻好了。”说着打一张东风出去,对家一声狂笑,推出牌来,东南风双碰倒,西风一克,北风碰出一二三同,嚷着道:“四喜四喜,新年新岁,难得和的。”亚白一怔,忙问谁的庄?”那和的人道:“当然是我的庄,好算四喜。”亚白瞧了一瞧不差,只好照三百和限子算一副输六十元。空冀道:“巧极了,你东风台上一只没见,怎肯门出。”亚白道:“我和你讲昏了。”对家一副牌赢进一百数十元,喜不自胜,笑着道:“我这副牌早置之度外,不想和了。守候好久只见北风,不见东风,我抱定宗旨,强到底苦到死,定坚不和北风,半限不要,要定三百和。谁想东风真会得来,算得奇极巧极。”亚白、空冀大家对他望望。空冀笑道:“秦老,你的斗牌倒也别致,未免太不值得。老麻将总没有这样打法的,假使这里打北风,你不和,下家打东风,你只好对他望望。你自己摸东风,人家也不放你和,非转一圈好摊牌。照你这样打法,不是有输无赢吗?”秦老道:“我愿意这样横斗,不和譬如没见。和下发发利市,讨讨口彩。”空冀道:“现在口彩讨着,总算你额角头在家里。”亚白道:“你别笑他,他正是凶麻将,他起初见我一张东风,斗了一斗,缩住的,料想我上张必打,所以上家打北风,他一响不响,我没有跟斗东风,真错过机会。现在他和了,说风凉话,也是应该。”秦老哈哈一笑。旁边空冀总替他喊冒险不合算。正说着里面尤璧如走出,和亚白客套几句。空冀道:“你挖花完吗?”璧如道:“已完。”空冀拉着他道:“我们里面坐罢,刚才缠昏了。亚白一只东风害掉他六十块钱,再别去缠他罢。”璧如跟了空冀走进亭子间,贝英围了围巾走出来一笑道:“尤大少我回去一趟再来,对不住,停歇会。”空冀道:“老六你去吧,现在副总统身份,不比从前了。”贝英道:“马大少,总欢喜说笑我,停会马上就来。”璧如道:“晓得,你走吧。”老四走来,空冀道:“你挖花输赢怎样?”老四道:“输的,你拿出三十块钱,如数合讫。”空冀道:“包输大将军。”老四对他瞅了一眼,拉着到铜床上横下密谈。空冀望望李大人,在角落里一张双人沙发上,和老六腻作一团。老七走来,璧如拉她的手,坐到窗前去谈天。老四已知李大人和老六发生关系,埋怨着空冀。空冀笑道:“你不能怪我,谁教你红头阿三看门,简实自己放弃权利。”老四把空冀的手紧紧一捏道:“你少替我说说吧,都是你害我的。”
空冀骇诧道:“你从何说起是我害你的啊?”老四道:“不是你害我是谁?我一张庄票,本来还没有到期,前天你强我喝下三杯葡萄汁,顿时像贴了现一般,随到随付。”空冀听得,哑然失笑道:“照你说,葡萄汁简实比月月红中将汤还灵。”老四道:“葡萄汁活血的,自然有效力。”空冀道:“那末算我害你,我想法报效你。”老四斜瞅着眼,躺到空冀怀里,密密切切谈着,要空冀在李大人前帮衬帮衬,说法多做几打花头。空冀道:“你也是老资格,不用我插嘴得。只要自己工夫到家,叫做‘火到猪头烂’,怕李大人不肯化钱。”老四媚眼一横道:“你晓得我现在做了张天师给鬼迷,有法没用处哩!”空冀又不禁卟嗤一笑。老四道:“规规矩矩,老朋友总要帮帮忙。你马大少说一句话,我老四有得受用咧。李大人总是过路客人,不久便要走路的,你马大少……”
空冀道:“我怎样呢?”老四媚眼一瞟道:“你……我心里有数,一年到头不忘记你,给你多多化的好处。”空冀道:“东洋米汤又来了,我的肚子都给你骗饱了。”
老四道:“你别胡调,我和你正正当当谈谈。”空冀道:“正正当当,我还是劝你受实惠的好,叫做‘现到嘴’。你在生意上,也不过拆份头性质,一期帐拆两三份份头,一二百块钱碰了顶,我们帮你忙,非要六十个花头,不是九十个花头,化掉上千块钱,你受惠却是有限得势,真叫‘顶了石臼做戏,吃力不讨好’。所以我替你打算,不要谈甚么花头不花头,钞票就是花头,绷场面空热闹是假的,你道对吗?”老四满面和气道:“这几句话,你说得对我心了,好算老朋友,只是也要你帮忙的啊。”空冀道:“我不过替你敲敲边鼓,斧头柄要你自己捏的咧。”老四嫣然一笑。
那时,老四房间里阿金娘,正差爱珠来喊老四回去跟局。老四站起身来,掠一掠鬓发,辞着李大人道:“让我去一去,马上就来。”李大人打挥道:“你本来在马上,就来好了。”老四一笑,飘然自去。空冀笑对李大人道:“老哥,你的兴致真好,一波未平,一波复起。这样子拈花惹草,将来北行,怎能绝不留恋咧。”李大人道:“我也不过学着古人陶谷。邮亭偶度罢了。他日只好以一走了之,绝不留恋。”空冀道:“我记得古人有一联送友出塞的诗道:‘马后桃花马前雪,教人那得不回头,真堪移赠老哥的了。”李大人道:“既身在马上,回头也是徒增惆账,还是策马前进,绝不回顾的好。”正说时,老四又掩了进来,笑着道:“你们又在那里讲我的歹话。”空冀一怔道:“原来你在前房听壁脚。不差,我们是在这里讲你,那马后桃花最讨厌,莫怪李大人要绝不回顾你了。”老四要来拧空冀的腿,李大人道:“老四,你快去快来,别胡闹着,我们谈正经事,谁要你来缠好缠歹。”老四才住手,一溜烟真的去了。这里空冀笑问李大人道:“你瞧老四怎样?”李大人道:“此人风骚有余,恬静不足,如海味中之鱼唇,如兽味中之驼峰,浓厚美味,要有胃口去尝。”空冀道:“确论,我更拟他如药材中之断头别直参,俗名‘吃坯’。”李大人狂笑道:“亏你想得出。”这时老六坐在李大人身上,对空冀瞅着白道:“马大少,总喜欢挖空心思,形容别人的。”空冀道:“我说老四,要你发急甚么?你难道也是吃坯,要你拦事。”老六道:“我不和你说了,说说就要说到我自己身上。”正说时,外边麻雀已叉罢,李大人吩咐摆台面,自有做手忙了一阵,连主人七位,入席畅饮。新年规矩,开台酒,自有龟奴拧手巾给各人揩面,做手娘姨们一叠连声说吉利话,楼下房间,更加穿进穿出的乞丐多。亚白写了一张局票,叫民和里云霞阁,其余一位姓秦,两位姓王的客人,各叫了平日所叫的老堂唱。空冀替李大人写一张奇侠楼,自己写一张本堂,一起发出。李大人各敬了一巡酒,老六坐在旁边,执壶,代主人敬酒。老七先来空冀身旁坐下,乌师一到,便唱了一折《斩黄袍》,又转过主人身旁唱一折《卖马》,拍拍肩膀道:“再要唱吗?”
李大人正在嚼一块烧鸭,回答不出,点一点头,胡索又响,老七连唱一折《马前泼水》,唱罢,李大人道:“辛苦了。”当把一张五元钞票给乌师,乌师要找,李大人道:“算了。”乌师称谢而出。停会云霞阁到,秀靥生春,丰神隽逸,坐下亚白一旁,手持菱花小镜,照了一回,再把两张粉纸擦了一下,大家喝彩,叫她一声梅兰芳。原来云霞阁的庞儿,极似梅郎,不过具体而微吧了。亚白道:“此番花国选举,举他貌部总长,你们瞧,当得起么?”璧如、空冀大家说不差,名副其实。云霞阁听得人称赞她,喜不自胜,谦虚着道:“奴是弗漂亮格,承唔笃几位大少称赞,梅兰芳是当弗起格,白牡丹将就将就吧。”璧如对她一笑道:“白牡丹将就得过么?”云霞阁脸上一红,璧如再要往下说时,外边走进一位明眸皓齿,妙曼活泼的美人来,把璧如一吓吓住了口。那美人一见璧如,也羞不自禁,要想退出,给老四一把扯住道:“小阿囡,你总是这样子怕难为情的,将来哪能一人出堂差呢!”说罢,拉他坐下李大人一傍。空冀道:“老四,你来得很快,先生怎么不来?”老四道:“小阿囡好算得先生,他学生意已经出师,快要自挂牌子了,还算不得先生吗?”李大人捏捏小阿囡的手道:“小妮子,委实生得不差。”空冀目视璧如道:“老哥,你还认得她吗?”璧如对于这一问,起了无穷的恐慌,心想我怎会不认识她,她是金大的女儿银珠,有姨甥名分。空冀此问,怕已洞悉隐情吧,面子上教我哪里下得下。
空冀见璧如呆着,接下道:“可是士别三日,便当刮目相看。你还记得去年有一宵,我和你还有沈衣云,住在她们那里,清晨瞥见她,衣云赏识她到极点,假使衣云现在再见,他一定要不认识了。”璧如只不做声,一回子堂唱到齐。老四道:“你们饭不要吃吧,翻到我们那里去吃正好哩。”李大人道:“你们那里菜预备好吗?我想一到就坐台面,不碰和,算了一打花头吧。”老四道:“那是对不住你李大人,几次三番,破费李大人,真正心上意不过的。”李大人道:“新年新岁,场面总要替你绷绷的。”老四道:“那真谢谢你,只好后来补报李大人。”李大人低低道:“事前早已补报过,事后也不必再客气。”老四媚眼一瞄,把李大人的手,捏了一捏。又停一会,空冀催着道:“要翻台马上就翻,不用再吃了。”这时席上有两人辞谢不往。璧如心畏金大女儿银珠,也趁势辞着。空冀道:“老哥非去不欢。”璧如道:“实不相瞒,舟车劳顿了一天,晚上要早些睡,明朝我去找到沈衣云,再来尽兴。”空冀道:“衣云究竟缩在甚么地方?”璧如道:“大概在一家亲戚人家教读,给一位未来夫人看守住了,便不得自由。”空冀道:“原来如此。他那一位未来夫人,去年我在大舞台见过一面,确乎雍容华贵,不知是谁家闺媛?”璧如道:“有两位哩,不知你见的哪一位?”空冀道:“怎么有两位未来夫人呢?不是笑话吗?”璧如道:“确有两位,谁当选,谁落选,尚在未知之数,他正弄得无所适从,特地写信给我,请我上来斟酌损益的。详情我还没有仔细,大约他此刻正处于无可奈何之境。”空冀道:“那么我要学着空城计上的诸葛亮,教你再探!探明白了报告我听。”璧如道:“理会得。此刻只好失陪了。”说罢,起身告辞,李大人送出房门,璧如出了清和坊,径到孟渊旅馆,开了二层楼一间十七号房间。一宿无话,第二天早上,吃过点心,依着衣云所开的地址,自去探访不提。且说沈衣云去年圣诞节在游艺场碰见一老一少,心中大吃一惊,跟着他们走出游艺场,跳上汽车,开到孟德拉路九寿里弄口,下车走进一家住宅,门上钉着古吴陆一块铜牌,里面三上三下房子,收拾得十分华丽,当下在左面一间书房里坐下,自有娘姨捧上茶杯,敬上香烟,那主人和衣云十分客气。看官,你道那人主是谁?便是衣云意中人湘林的父亲陆啸云。陆啸云陪着同游的一位少年,便是内侄钱玉吾。玉吾正和湘林十月初一定婚,怎会赶到上海来,未免突兀,不知此中另有别情,变出意外,使衣云听了,心惊胆战。原来啸云回去,替母亲徐氏做六十岁寿诞,天天和钱福爷一起混着。福爷谈起玉吾的亲事,高低不就,很觉为难。啸云颇有意思,把湘林攀给玉吾,当下便随口道:“那末现在新法,不避中表,何妨亲上加亲呢。”福爷正中下怀,竭力迎合,便征求玉吾同意。玉吾对于湘林,早存求偶之心,只是难于启口。一听此说,当然赞成。那边陆啸云一意孤行,只约略在女儿前说了几句,料想玉吾才貌不弱,女儿决无反对之理。谁想到女儿心中,更有一个沈衣云的影子嵌着呢。湘林当时暗吃一惊,料想不致于即成事实,预备送信给衣云,徐图摆脱。谁知福爷玉吾急如星火,趁啸云在家,定下聘,以待来年择吉迎娶。啸云也很赞成办妥手续,以便了却向平之愿。当时选定十月初十行聘,玉吾喜溢眉宇,招汪绮云帮忙,发柬邀友,准备大宴朋侪。谁知这消息传到湘林耳中,顿如青天霹雳。暗想这件事想不到办得这样神速,教人措手不及。一旦大错铸成,如何对得起良友。衣云虽不别而行,听得不在灵岩山下那里教读,必定守我誓约,在外亟谋自立,无非为娶我地步。我舍彼他适,于心何忍。况且信誓旦旦,芳心可可,舍他谁属。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无憾,我和衣云十年厮守,情投意合,岂忍得而复失。他是一个纯挚恳切的人,身虽飘泊在外,心中怕时刻有我的影子,我倘不能谅他苦衷,如飞絮游丝,随风粘着,将来怎能做人,哪有再见他面的余地哩。想到此芳心欲绝,酸泪迸流,只是羞涩女儿天性,此心只有衣云可告,怎能表白于父母之前呢。日复一日,聘期已近。湘林心急如焚,正无可逃遁之际,适衣云家帐房先生,送来一对银瓶。湘林摩挲两颗心心相印的鸡心内,留着两点泪痕,猜到衣云心碎泪枯,只是怨着衣云怎不回乡设法,难道乐观其成么?他还安闲着,送我一对银瓶,祝我和玉吾心心相印,那真是全无心肝的举动,怕他还不能原谅我的心,当我杨花水性,辜负他一番真挚的爱情哩。想到此,疑团莫破,坐在水阁上哭了一会,瞧瞧一对银瓶,越瞧越惨,越瞧越恨,发狠起来,推开窗子丢到湖中,只听扑通一声,水珠四溅,丢掉好像心里略宽一些。
从此又过两天,已到初七,湘林悲伤的神色,举措渐被母亲钱氏注意到,私下询问她,湘林又羞涩难言,半吞半吐。钱氏告知啸云,啸云暗吃一惊。当下亲去盘驳女儿,湘林只不肯说,逼不过了,泣着道:“儿年纪尚小,适人的时期,还没有到,所不愿受钱姓聘礼。倘爹爹必欲强人所难,女儿惟有一死,以报爹爹。”啸云道:“这事如何使得,为父的面子攸关,一言已出,怎好反汗,你女儿还须体谅苦衷,曲从我意。”湘林泪如绠下道:“爹爹,他事都可曲从,惟女儿终身之事,可请你爹爹垂怜我女儿一片私衷,许我自由了吧。”啸云发急道:“这便如何是好,日子又近了,叫我怎能回覆前途呢?你对于玉吾,有甚不如你意,或者你心上另有别人,我父亲是生你的,至亲无如骨肉,况且你又是受过高等教育,有智识的人,请你尽管把隐情告知我父亲,再行从长计议。你一味啼哭,总不是道理。”湘林好几次鼓着勇气,想把衣云推出,无如总说不出口,只管拭泪呜咽着道:“女儿年纪还小,容我五年以内,自己决定。五年以外不能自决,那时候尽爹爹攀给玉吾,女儿决无怨言。女儿对于玉吾,并无不满意地方,只是并不愿嫁给他。”啸云听得,委决不下,走开去又叫老母妻子去苦劝一番,湘林固执不允。啸云急得如热锅上蚂蚁,盘旋不定。直到初八早上,还没有去回覆福爷。湘林那日索性不起床,要挟父亲,如不作罢论,情愿绝食而死。啸云还道是愤话,谁知直到晚上,湘林水滴不饮。钱氏发急,恐防有变,自回母家,对福爷报告详情,福爷惊诧失色。玉吾也在旁边,听得懊丧欲绝,只不知湘林有何意见。料想她心中决无别的恋人,怕啸云拂逆她的意思,一时发狠,想着恨不得插翅飞到澄泾,一问究竟。钱氏述了一番,福爷也只有冷冷的道:“那也没法可想,姑作罢论。待她心回意转时再说吧。”
钱氏回到家中,告知丈夫,一同到床前劝女儿进食。告她婚事业已作罢,湘林还不肯信。直到初十晚上,见没有举动,才起身喝下两碗泡饭粥,啸云合家惶恐,至此惊心稍定。这一会啸云吓怕了,再不敢谈起女儿婚姻事。隔下三四天,玉吾翩然来防,湘林羞不出见。啸云见玉吾神色仓皇,气急败坏似的,倒也老大担心。玉吾叫声:“姑夫,侄儿特来和表妹谈谈,问问表妹心中对吾有无憎恶之处。侄儿关于品性上不良,能改则改。关于父母遗体上,自己觉得毫无缺陷之点,妹妹为甚么要唾弃到我这步地位,使我贻笑朋侪,传为话柄。今日以表兄资格来见表妹,表妹似乎毋须避面得,请姑夫一言,使侄儿和表妹得相当的见面地位。”啸云瞧出玉吾已失常态,心受刺激,也莫怪其然,当下安慰了他一番,去唤女儿下楼。湘林那肯依从,好容易捺下玉吾一方,啸云亲自送回福熙镇。明日湘林母女,同到玉吾家里。玉吾见了湘林,翻觉千言万语,无从说起。啸云见玉吾抑郁不乐,隔下三四天,便领着玉吾,同到海上,陪他四处游逛,玉吾才得把一颗忍泪含酸的心,渐次澹忘。那天碰见衣云之后,衣云一见玉吾,已惊出意外,那禁得起再见一位父执陆啸云哩,啸云在上海后马路,开设一家钱庄。孟纳拉路,便是啸云的公馆。啸云和新娶一位爱宠住着。当下啸云留衣云到家,非常亲热,因为啸云未到上海营商以前,和衣云父亲十分亲善,还是换过金兰的,所以衣云叫啸云一声世伯,不同泛泛。啸云已二三年没见过衣云,这时一见面,当然非常欢喜。玉吾旧雨忻逢,欢然道故,更加喜形于色,只有衣云心中,十分难受,衣云不敢开言问玉吾姻事,只推托日前校中事冗,不克回乡吃你喜酒。谁知这一句话,又触动了玉吾愁思,沉下脸道:“老哥你难道还没晓得,不该说笑我啊。”衣云一怔,当下问他底细。玉吾低低将详情细述一遍,只把衣云惊得目瞪口呆,暗暗喊声惭愧,从此衣云又平添了一重心事,暗想湘林誓死不受玉吾的聘,心中定有所待,那末舍我其谁。她既不渝此心,教我实处于为难之地。当下面子上依然欢笑自若,陪玉吾、啸云天天游逛,可是心中隐痛,十分难熬。一日九回肠,无时不在湘林身上,直到十二月半边,正在校中结束课程,忽又一波未平,一波陡起。木椟陈氏舅父家盗劫,劫后舅父移家海上,赁宅北城都路定一里,迁居既定,舅父走访衣云。衣云闻讯,又惊出意外,当下随至舅父舍下,见过舅母、琼秋,知舅父有久居计,拟在海上作贸迁,舅父另辟一室,唤仆役将衣云校中铺盖物件搬至舍下,仍命衣云教读小儿士芳。琼秋和衣云又十分投契,衣云有时也陪同舅父外出游散,观剧宴会。舅父兴致很佳,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概。只有衣云面对琼秋,心怀湘林,徒唤奈何。新年几天,衣云知道玉吾还没回去,便约玉吾到舅父家下小酌。玉吾见过衣云舅父,却也话得投机。主人殷勤劝酒,玉吾多饮了几杯酒,私下把心事和盘托出,告知衣云。原来玉吾爱慕湘林到极点,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概。要求衣云尽朋友之谊,一同回去,规劝湘林从命。衣云听得,哪敢担当,只是给玉吾逼得无可推委发急起来,写一封信给尤璧如,约略说明为难情形。璧如何等乖觉,早已瞧科。到八分,特地赶到上海来解围。那天衣云正在舅父书房里书空咄咄,把指尖醮着水盂里的水,在桌子上写着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”。只管低徊讽诵,琼秋掩在他背后发怔。这当儿门铃响处,开进一位小大块头来,请见衣云。衣云一见喜出望外,欢迎着道:“救命皇菩萨来了。”正是:
明珠欲赠还惆怅,恸哭无从见泪痕。
不知来会衣云者是谁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六回 文章贾祸两首打油诗妙计钩郎三杯白兰地
话说沈衣云正在书房里独自出神,书空咄咄,琼秋掩在他背后,猜测他有甚么心事似的。那时门铃响处,开进一位小大块头来,请见衣云。琼秋当下一溜烟走向里面去了,衣云一见那人,喜不自胜,邀进书房,让他坐下炕上,问道:“璧如兄,你今天到吗?”璧如道:“我接到你的大函,如奉丹诏,昨晚即忙赶到,住在老地方十七号。”衣云道:“那真对不起老哥。”璧如道:“这里可是你令母舅府上么?”衣云道:“正是。”璧如道:“主人可要请见一面。”衣云道:“他早已出门,不用客气。”璧如对楼窗上一望,帘波荡漾,隐约见得螓首蛾眉。璧如道:“这里似非谈话之处,我们外边计议罢。”衣云道:“很好。”当下两人走出定一里,径回三马路口孟渊旅馆,走进十七号,自有茶房泡上一壶茶,两人坐下密谈。衣云道:“老哥,我先要问你,你去年匆遽回府,尊大人可有甚么责言?此项消息,究竟是谁传递的?”璧如笑道:“一言以蔽之曰:笑话而已。”说罢只管呷茶。衣云道:“笑话何妨谈谈,我和老哥还有甚么话不可谈咧。”璧如愤然道:“怪来怪去,又要怪到婚姻问题上去。”衣云一怔道:“咦,怕尊夫人下的那一道伪金牌吗?”璧如道:“内人在我掌握之中,哪敢道半个不字。其中另有缘由,今天我不妨尽情告诉你,你总也知道我从小订婚的,那就坏在从小订婚上。岳家生下两个女儿,把小的一位攀给了我。谁想他们把大的一位早攀给一个村夫,你想气不气。”衣云听得不禁卟哧一笑道:“老哥,你这句话,未免责人不当吧。你不能将二乔并锁,怎禁得住红杏出墙。况且阿姨嫁村夫,干卿底事,你嫌他们低微,无妨不认他僚婿,何气之有!”璧如道:“老弟有所不知,那村夫安分守己,倒也清清白白,我未见得瞧不起他。可是不守本分,索性领着妻女,到上海来做卖笑生涯,你想我席面上碰见了,丢脸不丢脸。”衣云道:“原来这样,那末你碰面过么””璧如道:“不但我碰面过,你也见及,还很赞成他哩。”衣云道:“咦,那却想不起了。”
璧如道:“去年轮埠抱小囡的一位,你总想得起。后来在奇侠楼那里又见过,你怎会忘却?”衣云猛想起道:“哦,那小妮子,是你的小姨吗?”璧如道:“不是,是她女儿。”衣云道:“原来外甥女,你说穿了,我疑团尽释。上回怪不得你红着脸,搭讪不下,我还道你的芳邻,谁知关系很深,莫怪你难堪,真糟透了。只是去年尊大人一封信,关她甚事呢?”璧如道:“祸根就起在她身上。我去逛过后,他们父女,本来在一块儿,觉得碍眼,加着我当面教训了他几句,他怀恨在心,胆敢托拆字先生,写下一封不知所云的信,寄给的父亲,不但含着通风报信性质,还把我结结实实教训一顿。你想我家父见了气不气,所以要下一道紧急命令,召我回去。我到家里细细一调查,便洞知底细。当把详情告知家父,说穿他是报复性质,家父也便释然。”衣云道:“那真岂有此理,可是犁牛之子,我见犹怜。”璧如道:“老弟你别生妄想吧,你自己打量打量,身处四面楚歌中,尚有此闲情逸致吗?”衣云心中一怔,问道:“你哪知我底细?”璧如道:“我早已洞达。”衣云道:“怕你未必深知其细。”璧如道:“老弟,你别好整以暇吧。我只消在你书扎里面,仔细猜想,觉得你的神经已乱,早受情丝绊缚,你说‘左右为难’‘爱莫能助’,我早就猜到你左右确有为难之处。后来又得玉吾一函,说你陪着表妹吟诗作书,踪迹少见,又增一层新理想,更把你去年见了玉吾请柬,骤失常度,喝酱油汤的一段笑史印证着,简实把你左右为难的情形,看得了如指掌,洞若观火,你道我说谎吗?”衣云听得,呆了一呆,叹口气道:“知我者其惟老哥乎!我正身在奈何天,日唤奈何,非老哥替我计划一番,我简直超脱不来。”璧如道:“先要问你,双方发生过肉体上关系没有?”衣云道:“那是纯洁的。”璧如一笑道:“不信你大兵过处,秋毫无犯。”衣云道:“天日可表。假使一发生关系,不论那方,事情却好办了。为着双方全属纯洁的爱,教我无从取舍。”璧如道:“那真难了。爱联三角之盟,鱼与熊掌,你老弟又无兼取之可能,那末我只有学着周郎的口吻,既生瑜何生亮,也是天公小弄狡狯,使老弟为难于两雌之间。”衣云道:“老哥你莫打诨,快替我设法。”璧如道:“你先把过去节略说一遍给我听听,容我深思。”衣云当真把湘林、琼秋眷爱的大概,背述一遍。璧如听得,摇头不迭道:“为难为难,我听你讲,简直铢两悉称,轻重也无从权起。老弟没有话说,我只怪你作茧自缚,现在抵当一个小身体,给那双料情丝,牢牢捆缚吧。”
衣云道:“老哥,你是个智多星,总有法想的。”璧如道:“可是我智囊中,委实没有这条妙计。你要顾全双方信用,不伤情感,安度难关,怕拉起古墓里的张良、陈平、诸葛亮、刘伯温来,也是无能为力。照我看来,两硬必有一伤,天下事,决没有全美的。你择定了这一方,只有硬硬心肠,斩断那一方,否则真要像小儿拔河之戏,你做下一根绳子,给他们东拉西扯,结底归根,断作两段。到那其间,悔之晚矣。”衣云听得,点头称是,蹙着眉道:“只是教我何取何舍呢?”璧如道:“那要你自己有鉴别力,放出江西人识宝的眼光来了。”
衣云道:“直使我无从鉴别起。”璧如道:“我要学西楚霸王的大言了,叫做‘先入关者王’。”衣云叹口气道:“我可不忍歌虞兮之曲,不忍见乌江之刎。”
璧如笑道:“那末你真难矣哉。自己要做霸王,不到乌江不撒手。我惟有学着范增,乞归骸骨,敬谢不敏。”衣云静默了五分钟,只说不出话来。璧如道:“辰光不早,去吃饭吧,我真为了你枵腹从公。”衣云道:“你一提起吃饭,我的肚子倒也在那里饿了。”璧如笑道:“可是你的肚子这样灵动法,怎么神志这样昏瞀,提煞提你不醒呢?”衣云道:“连我自己也不知,我对于别项事情,神志也未见得昏瞀。独有情魔难驱,大约也是我应历的劫运,差不多是温柔地狱,身在罗绮队里,心尝刀山剑树之惨,那也无可逃遁。”说吧跟了璧如,走出旅馆。衣云道:“可要仍到春花楼吃饭吧。”璧如道:“我见对门宁波妓女两道目光可怕,我们还是多走一家门面,到广东宵夜馆燕花楼吃吧。”衣云道:“随你的便。”当下走进燕花楼,璧如叫了四两五茄皮酒,鱿鱼,仔鸡,排骨,鸡片,鸭羹四五色菜,吃着讲着。衣云总是愁眉不展,问起玉吾的情形。璧如道:“他到底害你手里的啊。”衣云道:“我也无能为力,他现在教我到对方去劝驾,你老哥替我想想,教我把哪一句话去对湘林说,我要劝得醒她时,除非跳在澄泾湖中,死掉以后,阴魂去劝她,她或者肯回心转意。”璧如摇头道:“听之伤心。只是湘林和你的情感,怎会固结不解到如此?”衣云道:“这也是履霜之渐,非一朝一夕。”璧如道:“那末只苦了玉吾,痴心妄想,将来伊于何底呢。”衣云道:“老哥,你在玉吾面前,万万露不得声色,免伤友谊。在我本心,总想替他设法,圆满他们一段姻缘,那时候,我也好和我表妹结合,大家有了归宿,不是一件美满的事吗。为甚么造化弄人,要使我先认识了湘林,然后再认识一位表妹呢?”璧如笑道:“人皆有表妹,而我独无,你老弟未免贪得无厌。自己有了表妹,还想占据人家表妹,使做表兄的,失却表妹,何以为情呢?”衣云道:“你莫说笑吧,我心中正怅惘着,怎样对得起玉吾!玉吾前天逼着我一同下乡,我心知无补于事,他只道湘林是你同学,而且朝夕和你相见情感较深,你说的话,她一定肯听。我初听他的话,还道他已经洞知我隐,心中一急,后来晓得他,没有成见,只觉无话推托。现在第一步,先稳住他,不强拉我回去说项,有何种方法?”璧如道:“这个方法不难,只消我对他说,你和湘林有了关系,他便决不肯来拉你了。”衣云道:“这如何使得,你真拆我烂污了。”璧如道:“你别说这句话荒唐,这句话,的的确确是个根本解决的办法。
不但可以吓退钱玉吾,一切难题,都可迎刃而解。你把这句话对陆啸云说,陆啸云马上把湘林奉送给你。你把这句话对你舅父道,表妹决不肯嫁给你。你只要把这条枪一使,立刻可以杀出重围,和湘林安度蜜月。老弟这条计策,真是你的生力军,你别不用啊。”衣云道:“我终不要听,规规矩矩,怎样对付玉吾,使他不和我胡缠。”璧如道:“那末只有敷衍他,推托着业已写信给湘林,等他回音再说。”衣云道:“假使他逼着我,我无法可想时,在他面前,荐你作说客好吗?”璧如道:“哪有此理。我和湘林,只有在玉吾府上,碰见过几次,真谈不到此种问题,他也决不会来托我。我现在劝你对于玉吾只能敷衍他,倘在湘林面前,能够荐贤自代,把玉吾吹嘘着,只要说玉吾胜臣十倍,他一时回心转意,不但玉吾之福,也便是你的大幸,否则到底要变做‘蛇吃黄鳝摈僵’。
你们四个人都没有好处。”衣云听得,又呆住了,菜也不吃。璧如道:“衣云,我们不谈此事吧,再谈谈要闷煞了。此番我上海来,预备多住几天,家里也稳住了,决不发生别情。游资也带足,准备乐一个畅快。老实对你说,昨天已吃过一台花酒。”衣云道:“你昨天到,难道昨天就有人请你吃花酒么?”璧如道:“也好说‘走得着谢双脚’。昨晚碰见马空冀,给他拉了我便走,到新清和坊文娣房间里,挖了一场花,赢进三十五块钱,还白吃一顿酒饭,也算得出军大利。”衣云道:“你兴致真好。我自你去后,这种地方少到,朋友却新认识了不少。新益公司的花国选举,我也参预其间,都只是走马看花,如云烟过眼。”
璧如道:“玉吾堂子里涉足过么?”衣云道:“玉吾给啸云监视着,目不邪视,怎敢到花街柳巷胡闯。”璧如道:“那么我们吃开了饭去招他一起胡调去。”衣云道:“啸云家里我觉得怕去,停会还是打电话去。”璧如道:“我们到了那地方,写请客票去。”衣云道:“堂子里怕不方便,还是在孟渊旅馆打电话去,啸云自会用汽车送他来。”璧如道:“何用这样大排场哩。”
衣云道:“讲到玉吾在上海游逛,真笑话百出。路道一些不认识,出门非车不行。外界形形色色,一些不懂。一天到大世界乘电梯,我和啸云先走进电梯里。刚巧六个人已满,他要跨进时,给开电梯的拦住。啸云要想跨出招呼他,铁栅门已关,升将上去,我怕他不懂乘法,重复趁下找他,谁知已找不到他。我道是他从盘梯走上了,跟上盘梯追寻,杳无迹兆。当下碰见啸云,也在发急,四处探索了足有半个钟头,不见人影。啸云急慌着,忙去叫汽车夫来一同找寻。到停汽车地方一望,玉吾端坐在汽车里,一动也不动。不觉笑着道:‘你怎么退了出来,坐在车里呢,快同我们去游逛,我们也算得寻你了。谁想他执意不肯再进大世界。啸云也没法,回进大世界,找到我一同外出到外滩兜了个圈子回去,我望望玉吾面上,很不自在。问他为什么到了大世界,忽然不高兴起来,他对我叹了一口气道:‘我实在为的上海人太岂有此理,像刚才那个开箱子的西崽,简实狗眼看人低。……’当下我听了他没头没脑两句话,莫明其妙,细细一想,不觉好笑起来。我道:“这叫升降机又名电梯,不叫箱子。便是那开机的,也不算西崽,你真不识人更不识货,他拦住你,因为六个人的额子已满,多乘了电力不足,要吊不上去的,所以不得不请你下一次趁,他并不是瞧你不起,推你出来。’玉吾方才明白,露出笑颜道:‘原来有这个规矩,我还道是他察出我乡下人,故意拦挡我进去,不许我趁。所以一时气昏了,退出来坐在汽车里守候你们。你们不来探我,我要叫车夫送转我家里,恨不得趁火车回去了。’我听完他话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拍拍他肩膀道:‘老哥你的气性未免太重,今日这种情形,真好编入笑林广记。’”璧如听得也笑不可仰。衣云道:“他真一些常识都没有。啸云请他看戏,定下一间花楼,总算阔极了。谁知他暗暗对我说,啸云吝啬,三层楼也不请他上去。他以为高一层,价目总大一倍。”璧如听得,正喝一口酒,喷得满桌。那时衣云道:“我们吃饭吧,吃罢饭去请玉吾来,寻寻开心。你只要瞧他听电话,包要笑个不休。他把耳机听的一头,凑在口上,讲话的一头,反按在耳上,听不明白时,发很起来,恨不得把耳机丢掉。”璧如道:“那真可笑之至。”说吧两人各吃下两碗饭,会帐走出燕花楼,回到旅馆。衣云走进电话间,打了好久一回才打到,玉吾这番才算没弄差,听得很清楚,回覆衣云,即刻便到。衣云走进房间,对璧如说:“玉吾就来。”停一回子,果然一位仆人送玉吾到,孟渊旅馆十七号,相见之下,喜不自胜。衣云道:“你坐汽车来的吗?”玉吾道:“汽车不在家,我叫相帮送来的。”璧如笑道:“你这样大的人,还要人陪送么?笑话不笑话,枉为你乡下翘翘大拇指的。”玉吾羞着道:“我实在怕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,并且第一次到上海,不大出门。一出门,马路像蜈蚣似的,怕迷了路,所以不得不叫仆人相陪。”璧如道:“你不是坐黄包车来的吗?坐的黄包车上,直达到这里,还怕迷路吗?”玉吾道:“我听说黄包车夫最坏,要欺生的。”璧如道:“那真为难了,现在你一位贵介回去吗?”玉吾道:“在下面守着。”璧如道:“你快叫他回大府,不要他像跟堂唱似的跟着你。我们老上海的台,要给你坍完了。”玉吾自去吩咐仆人回去,回到房间里,三人坐下谈天。玉吾道:“璧如,你来上海,却想不到,此来不知有何任务?”璧如道:“为的是你。”玉吾一怔道:“我家里可好,有什么事?”璧如一笑道:“府上都好,我此来特地望望你,晓得你在上海,给姑夫监视着,不能尽兴乐一个畅快,特地上来,伴同你游玩的。”玉吾道:“那再好没有。我到了上海一个多月,简实没有到过几处好地方。每次出门,无非上馆子,进戏院,逛游戏场,瞧电影,除此以外,别的去处,简实妄想不到。”璧如笑道:“我来了,比不得你姑夫,引着你循规蹈矩的装做道学派,其实他自己怕不在花天酒地中,只顾着名分,不肯牵你进去。”玉吾道:“对啊,他有时坐在汽车里,身畔摸出一叠请客票,什么‘小桂红’‘花媛媛’那些名字,我就猜到不正当。可是他领了我游逛一会,引到我馆子里,陪我吃喝,他却不大下箸,留着肚子,等我吃罢了,送我到戏院子里坐下,他出空了身子应酬去,非到戏院散场时不来接我,所以我同他出来游逛,也很觉乏味。”璧如道:“上海人有句话,这就叫‘搀你吴鉴光’。”玉吾道:“什么解释?”璧如道:“老实说,他当你瞎子,搀着你走路。上海有个吴鉴光,便是出名的瞎子,所以有此成语。”玉吾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衣云插嘴道:“你这句话,我也方才明白。当初只听人说,不懂出典。”璧如又道:“我来了,包你目迷五色,如入山阴道上。
你要晓得上海地方,有种种好去处,不是人人逛得到的。往往有人住在上海十年八年,非但没有到过这种好去处,并且没有听得这种好玩艺。”衣云插嘴道:“你说的好去处好玩艺,我却到过几处。”璧如道:“你到过哪几处?”衣云道:“白大块头,南京老太那边,曾经一度作入幕之宾。”璧如道:“这也未算得好去处。隔天我同你们去逛大罗天,凌宵殿,有大规模的脂粉队。清静些去逛广寒宫,幽雅些去逛蓬莱瑶岛,特别些游泳鸳鸯池,参观欢喜佛,有说不尽的妙境,怕上海人十分之九,是俗眼凡胎,没有见过到过,上海地方无奇不有,迷楼镜屏之影,汉宫春艳之色,都可以见到。”玉吾听得,眉开眼笑道:“那些名目,莫说见所未见,简直闻所未闻。”衣云插嘴道:“原来仙境即在人间。”璧如道:“换一句话说,原来仙境即在袋里,只要袋里有钱,随你逛到三十三天,仙宫月窟。”衣云道:“可是我的见解和你不同,逛仙境的人,即就是堕地狱的人,沉溺于仙宫月窟之中,只消袋里钱一完,马上堕入泥犁,身受油锅铜柱之苦。与其如此,还不如别去认识天堂的路径。”璧如道:“不能这样讲的。人人实行你的主张,仙境要无人去逛,地狱也无人去入,不是要虚设吗?当知地狱为我而设,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。抵当好了入地狱,然后放胆去逛仙境。一个人不尝地狱之苦,不知仙境之乐。快乐与苦恼,通通要尝试尝试的。”玉吾道:“我也作此想,赞成璧如的说法。”当下衣云孤掌难鸣,只好叹口气道:“原来人人作此想,怪不得天堂地狱,游历者一样是满坑塞谷。只是我瞧那些仙宫月窟里的仙女仙姬,无非是魔鬼夜叉,照我眼光瞧去,简直天堂即是地狱,想穿了便发不出快感来。”璧如道:“我们不作如是想,把快乐的眼光去观一切众生,都含着快乐。”正说着茶房引进一个人来,璧如迎着道:“复生兄,你哪知我在这里?”复生道:“昨晚我到文娣那里,你已跑了,今天特来拜访。”
璧如道:“你近来笔政如何忙法?”复生道:“小报没有什么道理,我本来是帮亚白的忙。今儿亚白出了岔子,你们晓得吗?”璧如、衣云听得一怔,同声问道:“什么岔子啊?”复生道:“说不得,好算变生意外,无妄之灾。”璧如道:“怎么说?昨晚不是他好好在席上征花饮酒么?”复生道:“岔子就出在昨晚。”
璧如道:“那倒要请你详告。”复生道:“此事有前因后果,原由复杂。第一种原由,此次办花国选举,结怨许多捧场的惨绿少年,荷花大少,更有一班游手好闲的小弟兄,什么强盗老三,长毛老六,趁此机会要想敲他几尺水头。谁想他不名一钱,戤着新益公司洋商牌子硬挺到底,因此结下怨气。新近他又在杀牛公司那边一个大赌窟里赌钱,内中有几个小弟兄认得他的,借着宿怨,在场面上坍了他的台,他一时气愤,未曾思前顾后,做了一段新闻,刊在《新益报》上,给赌窟老板见了,写信给他,要他更正,他硬到底,索性把原函披露在报上,外加两首打油诗,语含讥刺。从此触动了一般赌徒徒的忿恨,闹出昨夜的乱子来。”璧如道:“昨夜究竟怎么样呢?”复生道:“那批赌棍你想可有好人,当下奉赌窟老板之命,差遣小弟兄强盗老三、长毛老六等,守候着亚白。亚白做了两首打油诗,还非常得意,那里知道有人尾随着他,直等到新清和坊散席,翻台面到迎春坊,迎春坊完毕,走出弄堂,叫着车子回去。经过跑马厅,不到一苹香,背后一人吆喝一声:开!小弄堂里奔出三四个人来,一人摸出一根铁尺,照准亚白大腿上拚命击了两下,急得亚白大喊一声救命,亏得一苹香看门的巡捕赶来,他们慌着,把一蒲包东西丢在他身上,飞奔而去。”
璧如听得,惊骇莫名,问道:“那么你呢?”复生道:“我亏得坐下一辆牛步化的车子,离开他有三四丈远,一看苗头不对,马上叫车夫向后转,到汕头口等着,等了一回,听得巡捕叫子吹了几响,才敢走上前去,一望亚白,打伤在车上,更有一阵异味,能使围着一群看热闹的,个个掩鼻而走。你道什么?”
璧如道:“大概高帽子没有替他带上,巡捕来慌着,丢在亚白身上的。”复生道:“一些也不差。”衣云在傍插嘴道:“什么叫做高帽子?究竟把什么东西丢在亚白身上的呢?”复生笑道:“这就叫流氓切口,上海专有一群流氓,替人做打手的,清赤清打,叫做‘开’,两个提着你的手足,在水门汀上甩,叫做‘拚宿板’,并不来打你,用一只蒲包,里面寒满了炼就的米田共,提着伏在暗陬,见你走过,对准你头上一套,这就叫请带‘高帽子’。”衣云骇然道:“那真算得‘佛头着粪’了。只是米田共已经臭不堪当,还要炼他则甚?”复生道:“他们自有炼之一法,只要委托的人,所受怨恨较深,肯多出几个钱,他们就把米田共精心提炼,用酒精拌着,搅得薄薄的,像木樨酱,柠檬干姆一样,只要和肌肤一亲,其味透入骨髓,功效胜过法国香水精,能够历久不退,使你常闻香味,开开胃口。”衣云摇头不迭道:“闻之寒心,不知可有方法洗涤吧?”
复生道:“世无华佗谁能刮骨?除非把脑袋浸在消镪水里,三日三夜,包你一些没有臭味。”璧如道:“复生,你别打诨,还没有讲完。亚白那时怎样呢?”
复生道:“那也没有办法,这班打手,亚白何尝不认识,可是出名的三光码子,朝上吃太阳,夜里吃月亮,你用什么方法去处置他们好呢?只有一响不响车进医院,把身上黄金蜡片似的东西,一起剥下。可怜新做一件灰背袍子,墨绿素缎的,他只嫌着没有花朵,现在替他遍洒木樨,木樨本来是细花纹,他现在简直是一个个木樨球,当下也肉麻不得。我对他说身体要紧,请医生一查伤痕,两条腿上,各印着虹霓似的一段,亏得腿骨没有折,不致成残废。当下抹了半瓶消肿药水,把绷带扎着,宿在同仁医院。今天早上,我已特地去望过他,安慰他一番。我还提醒他道:老哥你尊腿上两条血痕,未始不是从两首打油诗上来的。可是我劝过你,不值得和那批无赖去作对。你不听我言,今日才知七寸毛锥,敌不过他们一根铁尺。然而迟矣晚矣,教我言复生决不做这件事,要做总要合得算。今天骂总统卖国,骂总理媚外。披露出证据来,马上给政府枪毙,也是死得其所。亚白呻吟着,无话还答我,只知照我去把报馆职司辞掉。谁知我一到新益公司,编辑室里早已粘出总理的布告说:乌亚白,虽无招摇实迹,现受外界攻击,本公司职员咸各束身自好,未便任其在外损害公司名誉,特此即日辞去云云。当时我见此情形,老大替亚白抱不平,要想找章石流讲话,后来一转念,事不干己,亚白一意孤行,也属罪有应得,只是深叹着人情冷暖,世态炎凉,委实说不得。当初亚白帮同公司里花选,章石流数点钞票,一叠一叠,问明谁是大总统的,谁是副总统的,谁是总理总长的,这时候的一副神气,迷花朵眼,和颜悦色,何等好看,捧进钞票,忙问亚白道:老哥肚子饿吗,我们帐房里有蛋糕夹饼。老哥你身上冷吗?我的一件貂挂借你穿穿,横竖我帐房里有火炉,你老哥身体薄弱,吃苦弗起。像这样子解衣推食的朋友,今天粘出这张条子来,未免要令人齿冷吧。当下我也不便留恋,扯出屉子,整理着我自己的一叠稿件,塞在袋里便走。回家吃过饭,去访柳一佛没有见,特来奉候。”璧如道:“亚白这样,真弄得没趣极了。上海人的眼皮,本来比竹衣还薄,你只要会得替他弄钱进门,他替你倒尿瓶都情愿。一等到你急难临头,就是叫他一声亲爹爹,他也未必肯答应你。你说他粘出字条,岂有此理。怕他明日还要遍登各报,破坏亚白的名誉哩。天下堕井下石的人,何止一个章石流,你老兄未免少见多怪。我们和亚白要好的,现要想想,也觉得爱莫能助。”
复生道:“报复问题,当然智者不为。假使明日报上,章石流破坏乌亚白,我倒要做一做呆大,和他讲讲情理。”璧如道:“强权世界,无理可讲,我看还是等亚白身体好了再说吧。亚白不幸,你老哥虎口余生,今天活活泼泼在地上,何等写意。”复生道:“也是我不会做打油诗的好处。他两首打油诗,打得两腿走了油。当时我和上两首,昨夜一定受着同等的待遇。”璧如道:“我还在替亚白叫幸运。昨夜高帽子一上头,还要不得了。”正说时,茶房来叫璧如听电话。
璧如走去听。衣云和复生介绍玉吾,又问复生、凤梧、一佛、一鹄诸人常见吗?复生道:“凤梧日内即要动身到南洋。一佛、一鹄时常见面。”说着璧如走来,忻忻有喜色。复生道:“谁打电话给你?”璧如道:“又是马空冀。昨天翻来翻去,害了乌亚白,今夜复生你敢去吗?晚上当心铁尺无情。”复生笑道:“那也不惧,我在报上所弄的笔墨,无非游戏文章,香艳小品,攻讦人阴私的地方,自问没有,睡在枕上想想,尚无吃铁尺、带高帽的资格。”
璧如笑道:“算你小报记者中的起码货。上海几位小报主笔,谁不是资格老到,吃过官司,带过高帽的。”复生道:“现在上海小报,已经衰落,自从龙病生出过毛病以后,大家不敢轻于尝试。”衣云插嘴道:“不知龙病生出的什么岔子?”复生道:“龙病生这起案子,也叫棋高一着,措手不及,他要想汪初益老鸟的好处,你想呆鸟不是呆鸟,汪初益在上海滩上,三岁小孩,也晓得他的大名,病生自不量力,在一张繁花报上,大骂初益药房里出卖的‘海落补脑粉’。初益为人忠厚之至,晓得他们那批文丐,无非想几个钱,当下借着登他广告为由,送他十、二十块钱。谁知病生嫌少,越骂得起劲。初益忠厚不过,还托人去招呼他别骂,要钱好说的,改日一定送过来。病生捺下几天,不见送来,顿时又大骂起来。初益再忍不住,当下自去会他,送他五十块钱。他依旧嫌少不受。初益觉得病生逼人太甚,不得已设下一个圈套,一天晚上托人约他吃酒,当场塞给他二百块钱钞票,他才始收受不响。谁知走下酒楼,在人丛中一轧,一只手给旁人拉住了,硬派他扒手,窃去了身畔一叠钞票,两人扭到捕房里,在病生身畔搜出二百元钞票,那人一口咬定是他的,钞票上有图章,那时亏得病生有见地,实供向汪初益敲竹杠敲来的。堂上心下明白,当敲诈罪办。监禁西牢半年,逐出租界。从此以后,小报风潮稍息,不敢公然敲诈。”
衣云听得道:“这着棋子凶险极了,可是人人不防备的。”这时璧如已换过一身新衣,二蓝铁机缎灰鼠袍子,黑丝绒对襟马褂,暖帽缎鞋,神光焕发。玉吾道:“老哥,你今天可是要做新官人么?我来吃你的喜酒。”璧如道:“只少新娘子。”衣云道:“堂子里随你去拣选。”璧如道:“怕新娘子不承认我新郎,也是白文。”这句话在璧如是无心出口,玉吾听得,脸一沉,璧如自觉失言,忙道:“新娘子不肯时,只有请你们两位漂亮面孔代表。”玉吾才始接口道:“代不来的,非你真身不行。”这时复生道:“空冀在那里,我们一起去罢。”璧如道:“他今天在一苹香请客,你的请柬,怕在公司里。”复生道:“我也不管他请不请,闯去便是。”说罢正想出门,请柬又来,写着有贵友可一同入席。复生道:“那么我算你的贵友吧。”璧如同着衣云、玉吾、复生径到一苹香。先进菜间,见主人还未到。西崽道:“马先生、李大人等开的十号房间,知照有客来,请到房间里坐坐。”四人径进十号房间,只见两男三女,正坐着说笑。李大人站起身来招呼。空冀问玉吾尊姓大名?玉吾应酬一阵。璧如又为衣云、玉吾,替李大人介绍过。空冀和衣云作密谈,问衣云住在何处?去年年底何以踪迹少见?衣云敷衍一阵。空冀道:“近来阁下不知有否空闲?敝局一位编辑员生病,可是编的一部字典,立待付印,未便久悬,拟托老兄编辑完成,或请老兄住局,或携出编纂,都可办到。”衣云道:“近日心绪不宁,稍待几天,一定帮忙。只要力之所及,敢不从命。”空冀笑了一笑道:“老兄心绪未知何日可宁?等你心绪宁时,我们又要吃喜酒了。”衣云一怔,望望玉吾,亏得他正和李大人扳谈,没有听得。空冀见衣云惶恐,似有所顾忌,也便不说。李大人道:“客差不多了,我们入席罢。”说着一齐走到菜间里去。三位女客,便是文娣老六、老七、奇侠楼老四,一起九人,围坐下一只圆桌子上。原来那天吃的各客中菜,仿西菜式子吃法,预备下十客。李大人道:“再有一位乌亚白先生没来。”复生道:“他有些事情,不见得来了。”李大人道:“不知有什么事情?”
复生道:“容在下停回到房间里细讲。”空冀道:“亚白有什么大事,一定给大总统不是副总统,拉着吃大菜去了,何用你复生细讲得。”复生听说亚白吃大菜,不禁噗哧一笑,暗想他这顿大菜,也是中菜西吃,有铁排鸡腿,溜黄菜等,味儿很不差的。
这时空冀代众客写局票。复生道:“我现在不叫元首了,替我写个三马路忆笑吧。忆笑比元首,要妙曼得多。”李大人道:“我的局,已在席上,也无须写得。”空冀写了一张福祥里贝英,又写一张奇侠楼,问老四先生在生意上吗?老四道:“今天老七老早就来的,你去叫就是。”空冀道:“衣云,你叫谁?”衣云道:“不开户名了。”空冀想了一想道:“我有一人介绍你。”说着又把奇侠楼一张局票上添注个字。又问玉吾可有?玉吾道:“刚来上海,此路不通。”空冀道:“不通何妨,通通我替你介绍一人,包你十分满意。”说着,写一张钱叫福裕里幻幻,三张一齐发出。西崽送上一瓶白兰地,老四代主人斟上一巡。老六老七不肯喝,老四一转念,走出菜间,和西崽说了几句话,重复入席。停会,西崽走来,老四吩咐西崽,把昨晚喝剩的半瓶白兰地取来。西崽答应一声,笑吟吟送上半瓶白兰地。老四自己斟下一满杯,一饮而尽。笑着劝老六、老七道:“我已陪你们一杯,你们不好不领情。”老六、老七勉强喝了一口。老四又道:“老六,你多喝些呢,怕嘴唇皮上也没有沾湿。一个人朋友交情不好不领,我劝你好好多喝一口。”老六又喝了一口,差不多已干半杯,老四忙替他斟满。
空冀拉拉老四的袖子低低道:“老四,别坏良心,吃醋不是这样子吃法的。”老四对空冀瞅了一眼。这时西崽上菜,第一色油氽土司,是把方块土司挖空了。当中嵌着虾仁。外边把细葱缚住,在油锅里氽过,上口松,收口鲜,外加焦盐香葱,委实可口。停会送上一色奶油清翅,各人一小碗,托着一只白磁盆,盆边搁着小叉小匙。吃罢,又送上一色鲜鲍鱼。复生问道:“这席菜,价目怕不便宜。”李大人道:“有限得很。”停会又送一客甜味的莲子桂元肉清煮白木耳汤,杯面上氽三四朵木樨花,清香可口。其他接一连二送上,什么出骨鹧鸪,白汁鱼唇,生妙香螺,煮法特别,吃得各人支腰撑颈,大有吃不下之势,老四一味劝酒,老六、老七又喝下半杯,早已眼波溶溶,粉颊流丹。这当儿忽地走进一位花技招的美人来,对众人秋波一转,问一声那位大少姓钱?玉吾恭恭敬敬站起身来道:“敝姓钱,不知有何见教?”话没说完,引得合席诧异。璧如、衣云笑得前仰后合。正是:
纸醉金迷游子梦,兰因絮果笑中缘。
不知走进来问姓钱的那人是谁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七回 薄醉娇嗔美人作态批红判绿游子陶情
话说走进菜间问讯的一位美人,便是福裕里幻幻,马空冀代钱玉吾叫的堂唱。只因幻幻第一次不认识玉吾,问明那一位大少姓钱,加之玉吾从出母胎第一遭叫局,席上一见幻幻,未免太客气了,闹出笑话。当下璧如笑定了,知照玉吾道:“这是马先生代你叫的堂唱,不用这样子客气得。”玉吾才始明白。幻幻笑了一笑,坐下玉吾一傍。空冀指着幻幻道:“你们瞧,这样一位美人,怕十里平康中,凤毛鳞角,不可多得。”席上大家对幻幻望望,称赞一声不差。
玉吾把幻幻端相一会,见十六七岁,一张鹅蛋脸,秀眉媚目,薄施脂粉,已觉肌肤如雪,额上靱秀发,飘飘如风鬟雾鬓,暗想的确是个美人胎子,只觉自己胆怯,不敢多看。空冀道:“玉吾兄,幻幻来了,敷衍敷衍呢。”璧如道:“你叫他敷衍,简直掂他斤两。上会衣云敷衍倌人,不是连尊姓大名,十八句套语,都搬了出来吗?”衣云道:“你又要过甚其辞了。”玉吾回头问幻幻道:“你可是叫幻幻?”幻幻点点头,盈盈一笑。玉吾道:“幻幻真真,真即是幻,幻即是真。这个芳名,颇有意味。可是你爷题的吗?”幻幻道:“我们生意上老牌子呀。”玉吾不懂,璧如听得,已笑作一团。空冀道:“你别好笑他,大家是过来人,初涉欢场,好像一副印版上印出的。”席间复生插嘴道:“倒不是啊。
不瞒诸位说,在下十五岁上,也是给朋友逼着叫局,第一二遭,望也不敢望一望,所叫的倌人阿姐,面长面短也没看仔细。第三四遭,才敢回头瞧瞧,鼻子管有得粉香尝新,可是从不敢讲一句话。倌人临去时,对我肩膀上拍一下,我总给她吓得跳起来,一颗心要摆荡好一刻。还记得第一回打茶围去,闹出一个新鲜大笑话来。”正说时,走进堂唱忆笑来,只见胖胖身材,婀娜有致。圆圆雪白一张脸儿,光艳夺人。一双明眸,眼梢弯弯的,包涵两颗黑多白少的眼珠,常带笑容。发光如漆,额上覆着两片刘海。桃腮上双涡如螺旋,更觉天生婉娈。秋波对着四座一射,大家喝一声彩,说一千支电光来了。复生招呼她坐下。席间空冀也认识的,忆笑叫声:“马大少,絶常久弗请过来哉。”空冀道:“金大少弗请我,我弗好闯席的啊。你近来金大少亲热到怎样程度了?”忆笑眼波对空冀一瞟道:“弗要造谣言,金大少伲搭也常久弗来哉,俚絶到伲搭请客,总请絶个。”复生插嘴道:“老七听说你将近要嫁金大少,有这句话吗?”忆笑道:“瞎三话四,伲格种人,阿配嫁给金大少,老实话,呒不格种天官赐。”复生道:“弗要客气,你的身坯,越加胖了,身发财发,额角头上红光现现,今年天喜鸿鸾星坐命,一定要嫁人,我们准备吃喜酒哩。”忆笑道:“言大少弗要说笑我,我格身体发胖,也叫呒法子,絶看奴阿要难看子点。”复生道:“你只要买些瘦药吃吃。”忆笑道:“絶弗要骗我哉,我已经上过当,问过好几家药房里,说瘦药是呒不格,絶要身体瘦,用不着吃药,只要七日七夜弗吃粥饭,我真懊恼听俚格句话格,俚絶说得出格句话,真是额角头也冷格哉。”复生道:“那末你怕饿,只好让它发胖吧。”说着敬一支香烟给忆笑,忆笑道:“谢谢絶,我弗吸烟。”复生道:“老七,烟就是瘦药。你不相信,只要看吸鸦片烟的,谁不是筋出骨出,瘦骨如柴。”忆笑道:“絶说得出还好,好好一个人,吸上鸦片烟,就变鸦片鬼哉,还成啥样子。”复生放下香烟,捏捏忆笑的手,丰润软温,不觉心摇神荡。这时李大人也看呆了,称赞一声好艳丽啊。老四捧了一个瓶,只管劝酒。老七怕喝醉,推托堂差,逃席回去。只留下老六,老四又和李大人豁起拳来,输掉三肩,呷下半杯,眉头也不皱。李大人诧异起来道:“老四你今天心里有什么快事,酒量特别宽宏。”老四道:“我今天吃高兴了,索性喝一个畅快。”说罢,又和老六豁拳。老六道:“我不会豁的。”老四道:“不会豁,呷半杯。”老六不肯呷,老四道:“我陪你半杯。”说着一口呷干,老六也只好勉强呷下。老四又斟上一杯,老六道:“我已呷下两杯,这白兰地,不比花雕,我再呷不下了。”老四道:“不要紧的,你喝醉了,我陪你醉,横竖不出堂差。”
老六只不肯呷,李大人也替老六说情,老四只不肯饶,笑道:“老六,你太不讲交情了。小姊妹淘里,要好劝你尽尽兴,也是一年到头难得的,你不领情,太不买我面子了。”李大人道:“她已呷下两杯。实在再不能呷了,我来代她一杯吧。”老四道:“不行,你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。你肚里的蛔虫,又没钻过胃她里去,哪里知道她呷不下。你肉麻她,不必装到面上来。”老六听得,心里难过,发狠起来,把一杯酒,一口子呷个干。老四道:“那末像起来哉。”李大人暗暗替老六吃惊。老四再要斟时,一个瓶给李大人抢去。老四把另外半瓶酒倒在大杯里,自己要呷,李大人吓昏了,去抢住她。老四一失手,泼翻在席上。此时老四大有醉意,身子摇不定。李大人瞧她神色不对,吩咐她到房里去睡一睡罢。老四捧着头,站起来道:“我有些头痛,先去睡了。”李大人还吩咐西崽送进房间。空冀望望老六,面孔白里泛青,坐着不响。空冀道:“李大人,老六也醉了,你快喊汽车夫来,送她回去吧。”李大人道:“车夫在下面,你送她到车上就是。”空冀送老六到汽车上,知照车夫好好送回清和坊。回到菜间里,李大人摇摇头:“今天老四太不该醉了老六,自己也喝得烂醉,真叫损人不利己。空冀笑了一笑,那时候走进两个人来,一位是奇侠楼老七,一位玲珑婉曼的,便是尤璧如冤家银珠小阿囡。璧如当她眼中钉的,可是她偏偏钉在璧如眼里。这一次空冀特地在局票角上,注明小阿囡跟,预备介绍给衣云的。衣云瞥见,心中一怔,暗想今日实处于为难地位了。相相璧如面上,望望银珠面上,大家有些羞涩。空冀嚷道:“衣云你呆呆地难道神魂出舍么?你瞧她可是今非昔比,妙曼得多了?”衣云只好胡着调。空冀道:“这回我替你介绍的,你叫她坐下。”小阿囡坐下衣云背后,衣云只好招呼着。玉吾听幻幻唱罢一支小曲,幻幻告辞而去。玉吾适与衣云并坐,望望银珠,心中不禁疑惑不定。正想动问,复生背后的忆笑,忽叫银珠一声妹妹,姆妈在生意上吗?银珠道:“姆妈还没有来。”衣云、玉吾听得,大家纳罕。空冀道:“小阿囡你和老七怎会认得的?”奇侠楼插嘴道:“她们两姊妹,哪会不认识。”空冀道:“胡说。”
奇侠楼道:“谁骗你。老七是我们房间里寄妈的亲生女,小阿囡是老七娘的寄媛,那得不是姊妹。”空冀等才始心里明白。玉吾只是疑团莫释。这时忆笑的相帮来转局,忆笑拍拍复生肩膀道:“宴歇会,宴歇会请过来。”说罢眼波对四座一射。又说一声宴歇各位请过来,回眸一笑,飘然而去。李大人道:“这位倌人简直不差,她的体态,苗条已极,丰若有余,柔若无骨,虽肥不觉臃肿,虽媚未见妖荡,不可多得。”那边衣云未敢回眸一视。玉吾嘻皮笑脸,问银珠道:“你叫什么芳名,我和你好像面熟得很,你可认识我么?”银珠面上一红,低低道:“面熟陌生人,稍微有点认得,你回去想想看。”玉吾听说,更加惊疑不定,又问她究竟认识不认识?叫什么名字?银珠道:“我是认识你的,你怕不认识我了。我的名字还没有定,定了告诉你。”玉吾道:“你只要说出在什么地方认识的,我就想得起了。”银珠只是羞着不肯说。衣云道:“玉吾你别胡缠吧,我们还是来听复生讲笑话。”复生给衣云提起刚才未讲完的笑话,接着道:“我当初打茶围闹笑话,真言之可笑。那一天,我同一位朋友,兴冲冲去打茶围。先问朋友,打茶围有什么规矩,那朋友叮嘱了我一番话,我便牢记在心。两人走进房间里,自有娘姨大姐装上一盆水果,一盆糖果,又捧上一盆西瓜子,一罐香烟,我和朋友各抽了一支香烟吸着。小大姐又泡上一杯茶。我呷了一口茶。停会倌人阿姐堂唱回来,我想寻几句话和她们讲讲,只觉无从说起。亏得那朋友也做这位倌人的,只管和她们腻混着。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方步,很觉寂寞,望望壁上吊着几块镜框,翻翻钉上一叠局票,后来统统瞧遍了,只觉打茶围一无趣味,催着朋友要走。朋友对我眼睛崭崭,我心里有数,问娘姨要一张旧报纸。娘姨好容易到小房间里找出一张给我,我把他裁作两张,先将两盆水果、糖果包裹好了,更将西瓜子裹作一包,娘姨大姐不知我什么用意,看呆了,我在身边摸出四块钱,每只盆子里放一块,香烟罐里也放一块。倌人忍不住问道:“言大少,你算啥一出把戏介?我不懂你。”当下我还道是她客气,笑笑道:“规矩如此,何必客套。”那时房间里全笑了,倌人把四块钱叠在我面前道:“伲生意上是呒不格种规矩格,不知你啥地方去看来格。”我亏得见机快,一听闲话弗对,我就老实说出上那位朋友的当,望望那朋友,已笑作一团,我道:“都是他教我这样子做法,叮嘱我每样东西里放一块钱,东西不带回去,要当你呆鸟。四块钱不拿出来,要骂你啬鬼。我依他吩咐,如法泡制,谁想得到他给当我上呢。倌人阿姐听得,又笑了一阵,大家去责备那朋友,我羞得两颊通红,不再去认他朋友,独自雇车回家。你们想我这个当,真上得不大不小。”
合席听得,拊掌大笑。空冀道:“初出茅芦,此种苦头,应该要吃。我第一次做主人吃花酒,也上过小小一个当。定下日子请客,先前几天去打茶围。本家姆妈问我菜要点点吗?我对于这一问,不能回答,只好说明日再讲吧。明天清早,我特地去找一位老白相,问他菜究竟要点不要点?那人对我笑了一笑道:‘要点的啊,不点就当你第一次吃花酒外行。’我道:‘那末怎样点法呢?’他道:‘我来背你听,你开清帐。’我道:‘那末再好没有。’当下磨浓了墨,他一色一色背我听,吩咐我详细注明,用什么炒,用什么拌,四只小盆子,八只大菜,连点心、水果,长篇累牍的开了一篇细帐。他还吩咐我,不必自己送去,只消托车夫送去。我一一依他的话,后来坐席了,给本家姆妈调侃得很难为情。他问我那篇细帐,可是请教厨子司务开的,开得这样详细法,简直没有见过。又取笑我道:‘马大少,对不住,你帐上开的水果有福橘,现在福橘还没有,生梨将就将就罢。’”引得合席宾客笑个不休。李大人等,也笑作一团。
璧如道:“嫖堂子可是人人有笑史的,其故在于太矜持了,便觉得举动失措,只消随随便便,不当一件事,吃花酒,打茶围,好像在菜馆上家里一样,就不会得闹笑话。”李大人道:“你这句话,倒是确论。”正说时,奇侠楼老七问空冀道:“老四怎样不见,她难道没有来么?”空冀道:“她吃醉酒,已睡去了。”
老七要告辞而去,空冀又拉了小阿囡问道:“你几时进场,叫什么名字?”小阿囡道:“我一些不明白,要问我寄妈的。”说着,老七搀了小阿囡走出菜间去,各人又吃了一些点心,一哄而散。复生拉空冀到李大人房间里,告知亚白的意外事。璧如、衣云、玉吾告辞要走,空冀拦住道:“且慢还有话讲。”三人只好等着。空冀听得亚白一番变故,惊出意外,跌脚道:“那批流氓,真无法无天,还当了得。”复生道:“总之亚白自讨苦吃。”李大人也有些酒意,走近床前,细听老四的鼻息。那时候老四已香梦蘧蘧,鼻息有声。复生告辞而去。空冀也站起身来,对李大人道:“老哥今天也不必再出门了,老六怎样状况,我们代你去瞧瞧她罢,明日午刻再来望你。”李大人也只好陪着老四睡觉。璧如等四人退出房来。空冀笑着道:“老四今晚拔帜易帜,大功告成,可见得老实人,容易上小滑头的当。”璧如道:“怎样一回事啊?”空冀道:“那老四本来是先入关的,后来因别种关系,又给老六夺了去。每晚一块儿厮守着。老四瞧得眼红,席上就定下一条诡计,夺回那座关,今晚仍得陪着李老头窝心。”璧如道:“原来这样,难道她诈醉么?”空冀道:“璧如,你枉为老白相,席上还没有瞧出苗头吗?老四素不喝酒的,白兰地一杯一呷,我总也不相信她。”璧如道:“眼见她呷下肚子去的,你怎么不相信?”空冀道:“你不见有两个瓶吗?她自己呷的,另一瓶里倾出,这其中不是过门是什么?”
正说着,走下楼梯,碰见刚才菜间里的西崽,空冀对他笑笑道:“刚才老四叫你把吃剩半瓶白兰地拿来,我们几时有吃剩的白兰地,存在你处呢?”那西崽笑着道:“装装场面呀。”空冀道:“瓶里怕是花雕。”西崽嘴一撇道:“不是花雕,是茶。”空冀对璧如衣云等伸伸舌子,一路走出门去。璧如道:“那老四瞧不出她这样子工于心计。”空冀道:“着实可以,我道是花雕,她的心还要黑,简实‘寒夜客来茶当酒’,自己呷茶,把白兰地醉老六。老六一醉,她自己也诈醉起来,先去睡在李老头床上,按兵而待,你想她的计划好不好。席上莫说老六喝酒喝得不明不白,连李老头等许多宾客,统统给她瞒过,本领大不大?”璧如道:“佩服之至。”这时玉吾要回去。衣云道:“我们一起住在旅馆里,另开一间房间,伴伴璧如吧。”玉吾道:“不好。家里要发急,遣人来寻的。”璧如道:“你只要打个电话回去,知照明白,住在什么地方,不回来了。
他们就不慌了。”玉吾道:“也好。”空冀道:“要打电话,到老六那里去打吧。”
璧如道:“此刻去实行打茶围吗?”空冀道:“你们只管跟我走,别问讯得。”三人跟着空冀,一路走到新清和,径入文娣房间,老七对空冀恨恨的道:“马大少你好,把我们老六灌得烂醉,她刚才呕吐一场,睡在小房间里。”空冀道:“天晓得,我只有劝住老四。”老七道:“不要多说罢,你们一淘串的鬼戏。”空冀也不和他辩,自有娘姨大姐等招呼坐下,送茶敬香烟。空冀进小房间探了一探老六,回到大房间里坐下,拉住老七的手道:“你今天不逃走,老四也不饶你,一定要陪老六一齐呷醉的。”老七道:“我和他有什么冤仇,要醉我?”
空冀道:“那么老六有何冤仇呢?”老七愣了一愣,空冀道:“讲起理来呢,老四确乎不好。今天席上老六吃的亏,只是我要劝老六,让夜巴给老四窝心窝心,也在情理之中。老六坐守着不肯退让,老四自然耍起花样了。”老七对空冀瞅了一眼道:“不要瞎嚼三千吧。”空冀只得不响。璧如等大家嗑着瓜子,玉吾初入平康,直觉有些手足无所措。老七眼梢上瞟见两位丰神楚楚的美少年,有意勾搭着,亲自倒两碗茶送上。衣云嘴一越,谢声对不对,放在桌上吧。玉吾觉得无上荣幸,忙站起身来接,口中叫着嫂嫂谢谢你。衣云、璧如刚呷一口茶喷了出来。老七也笑不可仰。笑定了道:“钱大少,你叫我嫂嫂,我真不敢当的。”空冀插嘴道:“有哥哥在这里,你只管答应好了。”老七来拧空冀的腿,那边璧如说笑玉吾道:“你的嫂嫂,到了这里来,倒失敬得很。只是你的哥哥呢?”玉吾羞不可耐。衣云道:“别形容他吧,再说说他要哭出来了。”老七也走来安慰玉吾道:“钱大少,你别动气,你有哥哥,我一定嫁他,当真受你亲亲热热一声嫂嫂。”正说时,外边乌龟喊一声文娣笃客人!老七对空冀等说道:“各位里面亭子间里宽坐吧。”空冀等一哄走进亭子间里,玉吾望望外面,另外一户客人进来了。璧如又取笑他道:“你去望他们则甚?怕一齐是你的哥哥?”玉吾又羞着不响。空冀、璧如横在铜床上,老七吩咐娘姨送上烟灯烟枪,两人装烟讲话。衣云坐在窗口,红木台旁,玉吾踱着方步。一回儿老七进来,瞥见衣云正翻着一本堂簿,连忙夺下,笑道:“这是阎王簿子,你们阳间人看不得的。”衣云老大不快。璧如道:“衣云,你难道也不懂规矩吗?”衣云道:“堂薄他们不过记记客人叫局吃酒的帐目,看看何妨呢?”璧如道:“你真外行哩。堂子里的帐,不比寻常店铺,张三李四有住址,有名号,一笔一笔,记得清清楚楚。他们只凭一个姓,张、王、李、陆全靠倌人记忆力,登载上去,譬如姓张的客人,一家堂子里,不知有许多,可以依傍的,记着‘同陆大少一户的张’‘同李大人一起的张’‘矮冬瓜张’‘小白脸张’甚至有甚么‘烂麻皮张’‘瘌痢头张’‘一只眼张’‘吊杀鬼张’,无奇不有,大概只有倌人自己心里明白,假使这本花绿绿的堂簿,给烂麻皮一只眼客人,对号单对着了,岂不是要不开心的吗?所以把这本堂簿,当作神秘的东西,差不多是阎王簿,只有判官好翻,阳间人不好胡觑的。”衣云听得,方才明白。老七道:“不要瞎三话四,总没有这样子说坏客人的。”璧如道:“不用抵赖,你给堂簿我查。”老七便不响了。空冀吸了两筒烟,装一筒给璧如吸了。大家站起来,喝口茶,走出文娣房间。空冀雇车回去。璧如等三人同回栈房。衣云、玉吾各打了一个电话回去,知照明白,另开一间房间。三个人直谈到敲三点钟才睡。从此三人连日逍遥快乐,置身于灯红酒绿之中,鬓影衣香之内。玉吾觉得心旌彷徨,不能自制。空冀过了新年,送李大人动身北返之后,天天与璧如等尽情游逛。老四与空冀非常密切。李大人南来一次,老四指上增添一只两克拉的小钻戒。老六指上,还不止一只。也算是他们新年财运亨通。璧如屡次叫贝英堂差不到,空冀去一打听,说已嫁给毛老爷了。璧如非常怅惘,空冀举荐忆笑给璧如,璧如叫了几次,觉得功架太辣,够不上巴结他,从新拣着一位珍珠花,差强人意。玉吾,只叫幻幻,幻幻天真未凿,颦笑之间,稚气未除,正是女儿家极好的时期,和玉吾相配得来。玉吾和她打得火热,只因幻幻是个小先生,幻幻的娘,防嫌很严,居为奇货。空冀、璧如,无从为玉吾设法起。衣云心上有事,随着诸人载酒看花,终不觉得十分愉快。空冀介绍过好几位倌人给衣云,衣云总冷冷的对付兴奋不起快感来。
一天垂晚,空冀陪同玉吾、璧如、衣云等,逛大世界出来,路上瞥见乌亚白,空冀招呼道:“老哥,你出了事,害我们急煞,现在好了吗?几时出医院的?”亚白道:“一言难尽,昨晚出院,我们找一块地方去谈谈吧。”说时,正走到福裕里弄口。空冀道:“我们去朝觐冠大总统罢。你今天以元老资格进见,不怕他不招待。”亚白道:“也好。”五人找到冠芬牌子,走进客堂,一直登楼。
大姐问到谁房间里,亚白并不回言,直闯进西厢房里,一望只有两个老娘姨相对坐着折锡箔。只点一枝香。无色已暗,电灯也不开。老娘姨见客人来,却并不动弹。亚白忍不住问一声六小姐呢?娘姨道:“在小房间里。”那时小房间里,走出一个人来,亚白一望,并不是老六,是铺房间的二阿姨。二阿姨一见亚白,冷冷的道:“原来三少,三少好久不见哉,阿是回府去格?”亚白点点头,望着二阿姨,见她并不知照开电灯,只随随便便的,说一声各位请坐。空冀等那时早已坐下。二阿姨道:“各位啥地方请过来?”亚白未及回答,璧如插嘴道:“我们马路上荡过来。”二阿姨道:“马路上阿有啥格新闻啊?”璧如道:“我们寻来寻去没有新闻呀,只听得马路上人吵着,电灯厂里马达坏了。”二阿姨惊道:“喔!马达坏了,电灯要开弗亮哉。”说着扭一扭壁上电灯机关,一室通明。璧如道:“还好,这里没有坏,坏了害我们要通夜坐在暗里了。”二阿姨有些觉得。亚白问:“老六呢?”二阿姨喊一声老六,小房间里走出一位小囡来,十三四岁,瘦骨如柴。亚白道:“这是谁?我们来望六小姐的呀。”二阿姨道:“喔!上节格六小姐,嫁子人哉,节格先生爱就是俚,也叫老六呀,要唔笃大少捧捧场。”亚白抽了一口冷气道:“那一定捧场。”璧如不耐,拉了亚白,走下楼来。大家喊声触霉头,走过两家门面,站着一人,叫声:“尤大少,钱大少,你们哪里去?”玉吾一呆,定睛一望,原来是幻幻跟局的老二。璧如道:“我们到幻幻房间里坐一下罢。”五人一哄走进幻幻房间,原来便在楼下西厢,房间陈设布置,虽不十分华丽,却还宽敞清洁。自有娘姨大姐笑迎着,招呼请坐。幻幻的娘,是个胖胖的矮老太婆,一张嘴十分圆活,敷衍得客人十分周到。幻幻梳洗未毕,对镜理妆。玉吾走近幻幻背后,幻幻在镜子里秋波送盼,对玉吾盈盈一笑,玉吾为之神醉。幻幻道:“钱大少,难得肯请过来。”玉吾道:“我们去望大总统的,大总统没有见到,碰见你们老二,承便来望望你。”
幻幻秋波一瞄道:“原来不是诚心来望我的。大总统老早嫁人了,现在的老六,活像蟑螂干,人样子也没有生像哩。”玉吾笑笑。亚白那时坐下一张木坑榻上,和空冀细谈。璧如、衣云坐在一旁,和跟局的老二说笑。老二也是个矮胖子,面上有几点麻子。璧如叫他秤锤老二。另有一位跟局的叫老三,是个瘦长身材,璧如叫他甘蔗老三。这两位阿姐,十分风骚,提起他们绰号,便要来拧你,而且各有奇癖,不拧你大腿,专喜拧你小腿,尤其酷爱拧玉吾的小腿。玉吾见了他们俩,摇头咂舌,不敢近身。璧如和老二老三腻了一回,又向亚白问慰了一阵,大家劝亚白回府,将息将息身体吧。亚白辞去。空冀等也就走出幻幻房间。璧如道:“我们到广西路新利查吃夜饭去吧。”空冀赞成,径到新利查,走上楼,西崽引进八号里。四人围坐一桌,写罢菜单,衣云道:“今晚堂唱可好免了吧。”空冀璧如同声道:“那是免不得的,非叫不可。”说罢,空冀写着尤叫小花园珍珠花,钱叫幻幻,马叫新清和文娣。衣云道:“我不叫了,今天要早些回去。”空冀也不相强,写罢搁在一旁。西崽送上柠檬茶,问局票要发出吗?璧如道:“且慢。”西崽先把菜单去抄摘,吩咐厨房。璧如等谈笑一回乌亚白两首打油诗贾祸,太不合算,可是辞掉编辑新益报职务以后,堂子里本家,便冷眼相看,莫说章石流翻转面皮,人情冷暖,到处如此。一回子西崽送上一道汤,各人正在吃喝。衣云道:“局票好发出了。”说着捺一捺电铃,走进一个人来,衣云伸手把一叠局票给他,那人呆立着,并不接受。衣云道:“这局票叫你分送呀。”那人哈哈一笑,空冀等大家抬起头来一瞧,原来是王散客,并不是西崽,大家全笑了,王散客道:“我们在隔室,听得空冀兄口音,特来探探。”衣云道:“我刚捺电铃,你走进来,我当你西崽,真岂有此理。”空冀道:“散客,你这里坐坐。”散客只管呆呆地站着。衣云重复捺一下铃,西崽走来,衣云把局票给他。空冀又道:“散客,你隔壁同哪几位朋友?”
散客道:“寒波的表兄金子明请客,请的楼东杰、汪寒波和我,也只四位,现在楼东杰还没有来,我们正在等他。”空冀道:“不是上回你讲起的楼东杰吗?”
散客道:“是的。”空冀道:“你们请教他,怕有什么法律问题。”散客道:“金子明有件婚姻纠葛案,请他办理,现在已解决了,办理得十分迅速。他办案的手段,真神出鬼没,不同凡响。”空冀道:“究竟什么一回事,可得闻乎?”散客道:“很有趣味,说来话长,我们停回吃开了细谈罢,此刻怕他快要来了,你们吃罢饭什么地方逛去?”空冀道:“想到游艺场瞧元宵灯会。今天只剩一天了,非得去见识见识。”散客道:“很好,我本来想去,停会游艺场喝茶罢。”
衣云也和散客敷衍几句,散客嘱衣云隔日到他家里一叙,有事相烦。衣云问明散客地址,散客摸出一张卡片给衣云,衣云塞在皮夹内。散客匆匆别去。
空冀低低把散客在一苹香的趣史述了一遍,引得合席狂笑。璧如道:“徵歌选色,只怕沉溺与粘着,便要惹出烦恼来。”那时珍珠花和幻幻同来了。珍珠花十六七岁,眉目宛好,态度洒脱,擅歌青衫子,当筵一折,婉转动听,璧如很赏识她的歌喉。当下乌师来了,璧如吩咐她歌两折。她唱了一折《玉堂春》,又唱一折《汾河湾》,璧如击节称赏。幻幻只和玉吾谈笑,有时玉吾说出笑话来,幻幻形容给各人听,玉吾总是羞答答的和幻幻密谈。一回子文娣老七、老六进来坐下空冀一旁,空冀道:“老六,当心王大少又在隔壁。”老六道:“他现在不叫我们的局了,我们像这种客人,缠牢了弗爽快的,也少一个好一个。”空冀道:“那么我也要缠牢你们的啊,吓得我不敢叫了。”老六道:“你马大少是再爽快没有。”空冀道:“我总不及李大人爽快。我替你们请客总牵丝扳藤的,不及李大人不声不响,做一打两打花头,不在他心上。”老六道:“李大人也是你根上来的,好算得是你马大少明照应我们的,啊,我们正想谢谢你呢。”空冀道:“不知怎样谢法?”老六秋波一转道:“自然会得谢你的。”
空冀道:“那末我专等你的谢,你别忘怀了。”正说时,乌师来了,老七唱了一折《孤皇酒醉桃花宫》,一会子堂唱络绎辞去。空冀等吃罢菜,呷一口咖啡。
璧如会过钞,走下楼去。衣云、玉吾大家要回去,璧如也不苦留,替他们叫好两部黄包车,玉吾回九寿里,衣云回定一里不提。
且说璧如同空冀,径进游艺场,只见人头挤挤,无非来瞧灯会的。灯会要到十二点钟才出发,游客大家伸长了脖子守候着。空冀、璧如坐下一张桌子上喝茶。那时候茶客拥挤。空冀喊了好几声茶房泡茶,茶房只不走来。空冀道:“我们到那边一洞天女子堂倌的所在去喝罢,那边的茶价贵,喝的人少一些。”
璧如道:“好。”走进一洞天一所亭子里坐下,跑来一位穿白衣服的女子,很像看护妇,问一声茶泡淡的呢红的?璧如道红的,眼望那女子,丰韵还不差,一双钩人的眼睛,很活动。须臾,送来,望望茶客不多,呷下两杯。另一女郎,拧上两把手巾。空冀只揩了一揩,摸出五六个铜元塞在手巾里。璧如只塞了两个铜元在内,那女子拿着老大不起劲,骨都着嘴,走去向那泡茶的女郎说了几句话,那泡茶的女郎远远飞一眼,对璧如等望望,这一眼并不是含有美意,简实是鄙夷不屑,好像说你们两人不是生意经。璧如等哪有不会其意,只是要把雪白的双毫去换眼波,好像不值得。空冀道:“天下惟有灿烂生光的银子是好宝贝,我们今天不肯牺牲银子,就只有饱尝白眼。”正说时,那女子提一把水壶来冲茶,也不顾客人的手放在壶边,只管乱冲。璧如手背上,溅着好几点滚水,烫得其痛彻骨,那女子毫不觉得,盖上茶壶盖,翩然自去。璧如忍不住叫她回来,埋怨她道:“你们这里的水,怎么一些儿不热的呀?”那女子头颈一扭,樱唇一撇道:“我们水壶里的,都是沸发沸烫的滚水,你怎说不热呢?”璧如冷笑一声道:“原来是滚水,那末我觉得你把滚水溅到我手背上,一些儿不痛,这是什么缘故?”那女子觉得自不小心,嫣然一笑道:“对不住,我没有生心。”这时空冀也笑了,对那女子道:“不要紧,他本来是厚皮猪猡呀,你把滚水泡泡他,他只觉舒服。”那女子又笑了一笑道:“瞧不出你们,都是阴阁阁里的阴间秀才,不好弄的。我担了错,好算数吗?”空冀觉得这几句话,说得很风趣,未免有情,报他一笑道:“算了算了,不算又不好把你一口子吞下肚去的。你壶子里的水,流也流出来了,再有什么话说,下回当心点好了。”那女子对空冀瞅了一眼道:“小铜钱又给你搭进,你们那批都不是好人。”说罢,飘然而去。璧如道:“空冀,你还胡调得下,我给她烫得手背上一块红着哩。”正在伸给空冀瞧,王散客搀着一位女子的手,走进亭子来。空冀让过一旁,散客和那女子坐下。璧如打量那女子十七八岁,鹅蛋脸儿,很有几分哭形,打扮又不像闺媛,又不像妓女。当问散客道:“这一位是……”
散客说:“她叫老四,从前在生意上做过,现在家里守富。”那女子对散客瞅了一眼道:“还守得落富哩,要讨饭了。”散客道:“不用客气。”说着,又对空冀等郑重其辞道:“老四文理很好,读过好几年书,很欢喜瞧小说。”空冀道:“那倒难得,也好算你女弟子吗?”散客面上一红笑道:“我现在不收女弟子了,堂子里的女弟子多数靠不住。”正说着,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走过亭前,那女了便走出亭子,和老妇携手相将下楼去了。那女子一去,王散客才想着呷茶,手一扬,走进两位白衣女郎来。正是:
元夜春风自飘拂,引他蝶乱与蜂忙。
不知走进两位女郎来是谁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